我问姥姥回呀不,她不说话,脸朝着十二连城那边。故事我们从小就听腻了,说牛湾村有个人得了宝贝,扔颗花生进去,是一盆;扔颗玉米进去,也是一盆;扔个铜板进去,还是一盆。原来是个聚宝盆。这人要出门,怕被人抢占,就把盆埋在山上,在上面栽了一棵柏树,将树梢梢朝左扭了一把。谁料等他回来,漫山遍野全是柏树,树梢梢一律朝左。这些我长过十岁就不信了,要不为甚十二连城是十二连城,不是一百连城呢。我大声又问了一遍,姥姥还是没动,我就不问她了。
我儿问,老姥姥有八十了吗?有九十了吗?有一百了吧?我不理他,撅起屁股朝坡上推车子。斜坡上去有棵老柳,浑身都绿了,枝条垂下来,被一个灰小子拽着,另一个用小刀割,见着我,喊姑姑我们要拧柳哨。我把车子锁在大门洞,踮起脚尖扯了几根扔过去。他们呼一下跑远了,我儿跟在后头,不一会儿就变成个小点点,消失在灰土路。
院里乱纷纷的,到处是人,七眼窑中的一眼锁着,另外六眼的门帘挑起,露出六个黑洞洞,不知谁吼了一句三女回来了?我嗯了一声,没细回声。我娘正拉风箱,被我的黑影子遮了脸,说不年不节的,你回来做甚?我说我想通了,回来跟老大说一声,我要去北京,当保姆就当保姆,伺候人就伺候人。娘问乃成能行?我说他爱行不行。
炉灶上搭只头号大铁锅,直径一米五,正冒热气。我揭开锅盖,笼屉木制,形状半圆,空出锅边一尺,一防溢锅,二是简便,舀米汤舀烩菜不用来回提。米粒翻滚,蒸汽袅升,一笼屉山药红薯刚被蒸软皮。我说饿死了,有甚吃的?娘说有吃的能轮到你吗?家里大小二十几口,瓮里的黑豆都被偷出去换了豆腐饼子。我说谁让你生九个,你像姥姥一样只生两个不好吗?娘说生两个还有你吗?以前社会没办法,怀上就得生,又不能在尿盆里溺死。我说你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怎么就不能溺死?还能掐死、闷死、打死,你就是没有武则天狠。你要有那么狠,当初上大学的就是你,去北京工作的就是你,看大彩电的就是你,你就是城里人、上班人、公家人,何至于把我们都生在这小沟沟里,受一辈子罪。娘说早知道你这么说,我先把你溺死。
天窗上漏进来三条光,浮在窑顶闪,我一前一后晃身子,拉得风箱呼呼响。六年前姨回家探亲,我就坐在这里看着她,蓝涤卡西装板板正正,腰是腰,胯是胯,裤缝尤其笔直,别人进门先上炕,她不,先舀水,问就用这个盆洗吗?怎么这么脏,洗衣粉来回洗涮,最后把手浸进去,还用香胰子搓手。怪不得她那么白呢,头发用发卡别在脑后,显得耳朵尤其白。我看呆了也听呆了,她说毛巾得一人一块,擦脸和擦手擦脚得分开,洗脸盆和洗脚盆也得分开,拉完屎不能用黄土块擦,女人来事儿不能用柴灰烂棉花套,不卫生。天神爷,卫生是个甚?二姐说你去一回姨家,就知道甚是卫生。卫生就是家里没有土,外面也没有,一点也没有。我说没有土咋种地?不种地吃甚喝甚?二姐说人家吃商品粮。商品粮不是地里种出来的?第二天一早,姨就走了。娘说人家嫌不卫生,不习惯。那时我还是小,要是现在,我就把她拦下:你凭甚嫌弃我们?要不是我娘,你能上得了大学?你能嫁得了北京人?你还不是跟我们一样,一年到头土里刨挖,被苍蝇蚊子臭虫叮?娘说各人有各命,我没你姨心气硬。
娘就是绵善。她上学时还没解放呢,村里办新学,老师是外来的年轻人,头发三七开,腰板挺得板直,在黑板上写好现代诗,小棍子点着一首一首教。她念得好,也欢喜念。可等姨到了年纪,娘就去不成了。村里说各家派一个,你家也只能去一个。姨不吃不喝不睡觉,头磕在门板上咣当咣当,听见姥姥说让你去让你去,才停了。那年姨八岁,娘十一岁。娘从此纺线织布,长到十八嫁给爹。
我说你傻呀,她哭你不会哭?她闹你不会闹?她不上学活不成,你不会也寻死?娘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要那么闹,让你姥姥怎么办?性格决定命运,娘就活该受罪,活该早早嫁给爹,活该一气生九个,活该受死。我不能跟她学,我要向命运抗争,离开这土山土地土圪崂。当保姆咋的!只要去北京,讨吃要饭我都愿意。
锅一揭盖,灰小子们就闻到味儿,都从烟囱里爬出来一样,黑脸黑手朝灶锅冲,争着抢着去拿碗,谁也不让谁,扣碗的柳筐筐被他们拉得东倒西歪。抢完,大人也来了,集体食堂一样,自己拿碗自己舀饭,炕上脚底都是人,坐的蹲的站的。娘说人多饭香,不让谁吃也不行,让我去叫姥姥。我刚出窑,就见姥姥正往回走,身子在门洞里一扭一扭,小小的,弱弱的,一阵风能刮到天上一样。我说姥姥跟这群灰小子一样,鼻子长着呢。娘说她袄襟襟里藏有钟表,会看钟点呢。隔着门,我见姥姥从窗台上拿起笤帚。阳光很强,她在光下是个黑影子,不紧不慢地扫。扫完前头扫后头,扫完上头扫下头,还把小脚抬起来,仔仔细细扫鞋面。这小脚老太太,从北京回来十四年,还这么讲究。我兑了点温水,把脸盆端出去,让姥姥洗手。她花一样笑了,把手伸进去。
老实说,我对城里人没好感。比如姨,好看是好看,懒得很,寡得很,没人情得很。回来一次,也不问姥姥身体怎么样,吃甚喝甚,平时做甚,也不问娘拉扯这一大家子,辛不辛苦,劳不劳累,也不帮着做做饭洗洗锅,就会噼里啪啦挑毛病。茅厕有蛆虫啦,水里一股死气味儿啦,窑里有霉味儿啦。一想起北京那家人也一样,我就不舒坦。可再一想,人家为甚能挑出毛病,那是人家平时活得好,见识多。你随便拉出个牛湾人让他挑毛病,他都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儿,生下来就这么过,哪知道文明和卫生是个甚。再说了,我到哪儿不是洗衣服做饭,又想过城里人生活,又想挣钱,不走出这山旮旯旯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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