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的三个基本问题——学什么?怎样学?为什么学?

日期:2022-12-20 11:10:24 作者:fuli 浏览: 查看评论 加入收藏

但是,这些看上去无用的研究却为后来有用的发明奠定了基础,没有他们的工作根本就不可能有后来马科尼的发明。

弗来克斯纳写这篇文章是有原因的,因为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使命,就是研究那些“无用”的知识。

举一个经济学的例子。

我在哈佛大学的博士论文导师马斯金(EricMaskin)教授因“机制设计”理论获得2007年诺贝尔经济学奖。

这个理论的起源,是研究市场经济与计划经济在利用信息上的效率问题,是抽象的理论问题,当时完全看不出在市场经济中的有用性。

但是后来,机制设计理论被应用于市场中的拍卖问题,由于拍卖不仅应用于传统的艺术品,而且也应用于诸如无线频谱等产权的拍卖,所以它可以解决移动通讯行业中的非常实际的问题。

再举一个工程中的例子。

这是乔布斯10年前在斯坦福大学毕业典礼上自己讲的故事。

他在当年大学一年级辍学后并没有离开学校,而是听了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课,其中一门是美术字课。

这在当时看来完全无用的课,在10年后他设计电脑上的可变字体时发挥了作用。

乔布斯这样说:“如果我当年没有去上这门美术字课,苹果电脑就不会发明这么漂亮的字体;又由于微软视窗是照抄苹果的,所以很可能所有个人电脑上就都没有这样的字体了。”

以上三个例子告诉我们,对知识有用性的认识不能过于短视。

当然,短视在全球都是一个问题,不过在我们中国人中尤其突出。我们心目中的“有用”,往往是指立竿见影式的马上有用。

我把这种急功近利式的功利主义叫做“短期功利主义”。“短期功利主义”使得我们把知识的“有用性”局限在极其小的范围内。

短期功利主义在教育中很严重。

比如,大学中人文类的专业和课程不受青睐。

又比如,学生在选课前总要先考虑这课对找实习或找工作有什么用。

可是另一方面,毕业10年、20年、30年的校友们,对他们在大学时期所上的课的评价,却与在校生很不一样:他们感到遗憾的是,当时学的所谓有用的课在后来变得如此无用;同时又后悔,当时没有更多地去学那些看上去“无用”但日后很有用的课,比如一些人文、艺术、社会科学类的课。

有趣的是,不少美国商界的成功人士,他们在大学本科读的是“无用”的人文类专业。

比如投资银行高盛的CEO劳埃德·布兰克费恩( Lloyd Blankfein)在哈佛的本科专业是历史,私募基金黑石的CEO 史蒂夫·施瓦茨曼(Steve Schwarzman)在耶鲁的本科专业是文化与行为,网上支付公司PayPal联合创始人和前CEO、《从0到1》的作者彼得·蒂尔(Peter Thiel)在斯坦福的本科专业是哲学。

有许多原因,使得毕业时间较长的人对知识“有用”的看法会基于更加长远的考量。

首先,知识发展得快,过时得也快。许多在大学里学的知识虽然一时有用,但是没有多长时间就变得过时了;

第二,多数人在一生中要更换多次工作和专业,他们后来从事的工作与他们早年在大学选择的专业不一样,甚至相距甚远;

第三,人们对未来预测的能力很有限,只有在事后才能看清。乔布斯这样反思:“在我念大学时,是不可能把未来的很多点连接起来的。只是在10年之后,当我回头看时,是如此的清楚和显然。”

因此,所谓“无用”与“有用”之分,大多是短期与长期之别。在学什么知识这个问题上,我们要着眼于长期,不要急功近利。

我们要理解,一些看似短期无用的知识可能是长期非常有用的知识。要知道,大学教育不仅是为毕业后找工作,更是为一生做准备。

以上用长期观点来理解知识的有用性,仍然是把知识作为实现某种目的,诸如工作成效的一种工具。

知识除了工具价值之外,还有内在价值。知识的有用性,不仅仅体现在能够提高工作成效(不管是短期还是长期)的工具性方面,知识的有用性还体现在塑造人的价值、提高人的素养、提升人的品位等丰富人生的目的性方面。这就与下面要讲的“育人”相关。

2.

“好学”比“学好”更重要

在中学阶段,“好学生”就是“学得好的学生”,而学得好就是学习成绩好、考试成绩好。中国的应试教育,使得学生磨练出一套怎样学好的方法,可以概括为:文科靠死记硬背,理科靠大量做题。

进入大学后,“好学生”就不应该是这种类型的“学得好”的学生,而应该是“好学的”学生。

“学好”与“好学”有很大区别,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学”的境界:

“学好”是学习中被动的接受,而“好学”则是学习中主动的探索;

“学好”是今天学习的一个结果,而“好学”则是今后学习的一种习惯;

“学好”只是对学习已有知识的一种度量,而“好学”则是对学习未来知识的一种态度;

“学好”是为了掌握知识,而“好学”是为了探索问题;

“学好”得到的是答案,而“好学”追求的是真理。“好学”远比“学好”更重要。

“好学”是懂得怎样学的一种能力。这种能力中有若干要素,我特别要强调“好奇”“好问”“好思”这三点。

我把好奇放在首位。

好奇是科技创新和人类文明进步的原始推动力。多年前,4位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到清华理学院与学生座谈。

当被问到什么是科学发明最重要的要素时,他们没有选择基础扎实、数学好、勤奋、努力这些学生们提出来的选项,而是不约而同地说到了好奇心。

连爱因斯坦这样的天才都说:“我没有特殊的才能,我只是有激情般地好奇。”

好奇是好学的第一要素,好学源于好奇。然而,我们发现,中国学生普遍缺乏“好奇心”。

我进一步的猜测是,人生来都是有好奇心的,是后天的教育把原始的好奇心磨灭了。

好奇往往导致好问,而好问是质疑既有知识、探求未知的起点。

但是,我们面临的情况是,学生不好问,也不会问。我们不仅不鼓励学生质疑老师,而且还往往对那些喜欢质疑的学生产生负面印象。

我们的应试教育制度是不鼓励提问的:获得标准答案就能取得好成绩,而提出问题不仅对获得好成绩没有帮助,而且还有害,因为它让你不相信标准答案。

中国学生回到家里,家长会问:“你今天学到了什么新知识?”

据说,犹太学生回到家里,家长问的是:“你今天提出了什么好问题”,甚至还接着问,“你提出的问题有没有老师回答不出来的”?

以色列著名作家阿莫斯·奥兹(Amos Oz)说:“怀疑和争辩是犹太文明的特征。

这是一种怀疑和争辩的文化,一种解释、反解释、重新解释、反对性解释的开放式自由问答游戏。

这是一种善辩的充满争论的文明。”全球犹太人总数只有一千多万,还没有北京市人口多,而获得诺贝尔自然科学奖的犹太人数以百计。这或许与他们的好问有关。

好思则是好学的核心。

17世纪的数学家、哲学家笛卡尔——就是发明坐标系的那位法国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思故我在”,他把“思”作为人存在的根本价值。

爱因斯坦把思考作为大学本科教育的根本,他说:“大学本科教育的价值,不是学习很多事实,而是训练大脑去思考。”

如何思考?不是人云亦云,而是独立思考。

只有独立思考,才会有创造性思考,才会有批判性思考,才会有“Think Different”,即不同的思考。

蒂尔在《从0到1》这本书的一开头,就举出他在面试候选人时经常提出的一个问题:“哪些重要的真理,是很少有人同意你的?”

(What important truth do very fewpeople agree with you on?)

他的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绝大多数真理是大家都同意的,而要说明那些与“共识”相反的、你的看法是真理,非独立思考是不能回答的。

我希望在大学教育中能够改变“好学生”的定义,并改变学习的方式。

真正的好学生,是“好学”的学生,是具有强烈好奇心的、好问且能问出有意思问题的,并且能够独立思考的学生。

这种“好学”是一种可以伴随学生一生的,有关“怎样学”的能力。

3.

“育人”比“育才”更根本

在中文里,“人才”是一个词,而且我们经常都把“人才”简单地落脚为“才”。所谓“拔尖创新人才”“杰出人才”,都是指“才”。

但是,“人才”是由“人”与“才”两个汉字组成的。“才”的英文是talent,而“人”的英文是person或human being。“才”关注的是“三力”:创造力、分析力、领导力。

人有“三观”: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度量“才”的词是成绩、成功、成就,而形容“人”的词则是自由、快乐、幸福。

“育人”比“育才”更根本,是因为学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人”。

中华文化的传统、中国教育的传统,从来都是重视“人”的传统。

“四书”中《大学》开头便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这是几乎每一个中国教育者都常引述的一句话,讲的是大学的目的是育人,是人的道德,是人的善。

中国文化中的做人是非宗教的,这是与世界其他文明的不同之处。

梁启超1914年到清华演讲,题目是“君子”,对应的英文是gentlemen。

梁启超以“君子”寄语清华学子,强调的是做人:清华学子,首先要做君子,之后才是做才子。

在演讲中,他引用了《易经》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说明的是做君子的条件。

他还引用王阳明的话:“治山中贼易,治心中贼难”,说明“做人”比“做事”更难。正是由于此篇演讲,“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才成为了清华的校训。

但是,这个重“人”的传统后来发生了变化,使得重“才”逐渐压倒重“人”。

直接原因是,近代以来,中国经济发展落后于西方了。落后就要挨打,因为西方有枪炮,西方有科学技术。

所以我们要科学救国、技术救国、实业救国。因此,教育就转向科学知识、技术知识,专业知识的传授,转向对“才”的培养。

不仅在中国,在所有落后国家实现追赶的过程中,都是一样的。

不过,这种由“人”向“才”的转向近年来在中国走向了极端。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经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经济迅速崛起的同时,经济增长似乎变成了唯一的价值和目标。

即使当下讨论的转变发展方式和创新驱动,也仍然是把经济发展作为目的。

在这种思维中,人是推动经济发展的力量,人才就成为加速经济发展的动力。“育才”也随之变成了教育的最终目的。

在经济学中,人有两个作用:一是作为劳动力,其中包括“才”的贡献。

在这个意义上,人是经济活动投入品,是工具;二是人是消费者,在这个意义上,人是经济活动的目的。所以在经济学中,人不仅是工具,也是目的。

另一方面,在康德看来,人只能是目的,不能是工具。康德的哲学使得“人是目的”这一价值更加清晰和突显。

无论如何,只要人是目的,不仅是工具,教育的目的中,“育人”就比“育才”更根本。

教育如何体现“育人”?

在我看来,作为目的的“人”包括“人文”“人格”“人生”三个方面,所以,关于人的教育,应该包括人文精神的教育、人格养成的教育和人生发展的教育。

人文是相对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而言的。人类文明的进步从来都是科学进步与人文进步并举的。

如果说科学是为了做事,那么人文是为了做人,做有品位的人。科学告诉你什么是真理,人文告诉你说真话的价值。

龙应台女士这样解读人文:文学使你看见原来看不见的东西,可以让你看见水里白杨树的倒影;哲学使你从思想的迷宫里认识星星,从而有了走出思想迷宫的可能;历史就是让你知道,沙漠玫瑰有它的特定起点,没有一个现象是孤立存在的。

所以,文学让你看见,哲学让你定位,历史让你连接,这些都是人文的价值。

以人文为基础的人格是做人的准则。人格养成是人的教育的基础,正直诚实是对人格的基本要求,而对人格的起码要求就是人格底线。

说话有底线,就是说话讲真话;做事有底线,就是做事有原则;做人有底线,就是做人有良知。

人格的底线就是文明人的底线。北京大学钱理群教授曾经批评我们的一些精英大学正在培养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他批评的不是一般的利己主义者,而是那些学过很多知识、善于利用制度的缺陷和传统的弊端,同时又没有人格底线的利己主义者。这从近期的“反腐”案例中可见一斑。

人生既有对人生发展的梦想,更有对人生意义的探索。

苏格拉底的这句名言:“未经反省的人生不值得过”(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living.),应该成为每一个学生用以经常提醒自己和检讨自己的格言。

大学是反省人生的开始,思考人生的起步。反省人生是发现自己,认识世界的过程。

在我们当前的教育中,相对而言,我们更缺乏对人文精神、人格养成、人生发展的教育。理解人文价值,坚守人格底线,反省人生意义,应该成为每一个受过教育的人的必修课。

4.

“三位一体”的教学

“无用”知识的有用性;“好学”比“学好”更重要;“育人”比“育才”更根本——这是我对学什么、怎样学、为什么学这三个教育基本问题的回答,是我这些年来,从教育改革实践中悟出的教育理念。

学什么、怎样学、为什么学,是从学生视角提出的问题。

相对应的,从学校和教师视角的问题就是教什么、怎样教、为什么教。

过去这些年中,我们在清华经管学院各个教学项目,包括本科、博士、硕士、MBA、EMBA中都进行了深入的改革。

虽然各项目的学生群体不同,学习阶段和学习目标不同,但是这些改革有一个一致的主线,就是把传统的以知识为核心的教育方式,改变为“三位一体”的教学方式,即价值塑造、能力培养、知识获取。

在这个“三位一体”之中,我们首先强调价值塑造,之后是能力培养,最后才是知识获取,并且在实施中更加侧重长期有用,以及有助于“育人”的知识。

这正是对应着上述教育理念的具体行动。

每年秋季在清华经管学院本科生开学典礼上,我都会为新生们讲话,向新生们传递新的教育理念。

事实上,我在过去三年——2012年、2013年、2014年的三次讲话的主题,正好分别是“‘无用’知识的有用性”“‘学好’与‘好学’”“‘人’重于‘才’”。

所以,这三个主题是我多年教育实践的结果。不过,今天我还是第一次把这三个主题放在一起讲,体现出我对学什么、怎样学、为什么学这三个教育基本问题的整体思考。

也许,这就是我对蒂尔所提出问题的一个回答:我上面所讲的这些教育理念,可能就是那些重要的真理,但是很少有人同意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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