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我们推进乡村振兴和农业农村现代化,归根结底要着眼于提高农业劳动生产率。
《21世纪》:我国农业劳动生产率仍然偏低的原因是什么,如何进一步提高农业劳动生产率?
蔡昉:农业经营规模太小是主要原因。从农业经营规模(户均拥有土地)来看,我们从20世纪80年代初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到现在,基本没有太大变化,户均大约是0.5-0.6公顷。
世界银行曾经有过一个标准,它定义两公顷以下的家庭农场叫超小规模土地所有者。而我国的农业经营规模仅是这个标准的1/3到1/4。很显然,我们的土地经营规模属于超小规模农场。
而土地经营规模小,意味着在容纳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生产要素上会受限,科技的应用也会受到影响,也会限制容纳更高的人力资本。
经济学里有一个概念叫规模经济,规模过小就没有规模经济。所以提高农业劳动生产率最大的难点和堵点,是如何扩大经营规模。
劳动生产率的核心是产出/劳动力,产出是分子,投入的劳动力是分母,当产出变大,投入劳动力变小的时候,劳动生产率就会提高,所以提高劳动生产率的途径就是两个:扩大产出,同时减少投入的劳动力。
所以在提高农业生产率中,首先要把农村劳动力转移出去。因为按照世界银行最新划分标准,人均国民总收入高于13205美元以上的国家就是高收入国家,中国预计今年就进入高收入国家,但是高收入国家平均的农业就业占比是3%,中国是23%,意味着中国在农业中多容纳了20个百分点的劳动力,但是农业产出的比重只有7%,因此我认为中国农业劳动力转移的潜力非常之大,农村劳动力转移,必然会提高农业劳动生产率。
同时,扩大经营规模和劳动力转移是互为因果的,如果将多余的农业劳动力转移出去,将土地以转包等方式交给其他经营者,就可以产生规模经济。所以提高农业劳动生产率的关键,是农村剩余劳动力转移。
通过户籍制度改革破除城乡二元结构
《21世纪》:请问如何从制度上保障农村剩余劳动力更顺畅的转移?
蔡昉:在一定程度上,农村剩余劳动力转移受阻的核心是户籍制度。转移出去的农村劳动力在外面工作,多年以后,最终还是要回到农村老家,因为他们没有享受到城市的均等社会保障,也不能在城市的高生活成本下养老。因此很多已经转移出去的农村剩余劳动力,终究要重新回到农村,有一些人甚至在40岁以后就开始计划回到农村,等于退出了非农就业。另外,经济波动也会加快已转农村劳动力退出非农就业。
我认为,户籍制度是决定农村劳动力转移顺畅与否的重要制度条件,也是重要的改革领域。
需要注意的是,户籍制度改革包含了城乡二元结构的很多内容,比如城乡劳动力配置的不对等,收入的差距,基本公共服务的严重不均等。所以户籍制度改革是改革的难点,也是一个关键点突破口。
《21世纪》:请你具体谈一下,户籍改革如何进一步提高农业劳动生产率?
蔡昉:通过户籍制度改革可以实现扩大农业经营规模、劳动力转移,进而提高农业劳动生产率一系列目标。
现在虽然有1.7亿人农村人口进入城市,但是从家庭结构角度进一步分析农村剩余劳动力转移,可见都是把最有生产力这个年龄段的人口转移出去,把非劳动年龄的人口留在农村。只有户籍制度改革,才能让农村人口举家迁移,留下更多的土地,发展规模经济。另一方面,如何避免家庭成员两地分居,解决留守儿童问题,使城乡都有能力积累起完整的人力资本,也需要靠户籍制度改革。
通过户籍制度改革,可以让农民变市民。在劳动力短缺,人口红利消失情况下,通过户籍制度改革,可以带来新的非农劳动力增长,也意味着户籍制度改革是城镇化新一轮红利的来源。
《21世纪》:政府如何通过推进户籍改革,从而进一步消除城乡二元结构?
蔡昉:首先从户籍制度的本源来看,户籍管理表面上看是一纸文件,但是它背后所包含的是公共服务供给方式,以及按地域、城乡、身份、职业划分的居民管理原则。所以户籍制度改革的本质是公共政策的调整,通过调整公共服务的供给方式,破除城乡二元结构。
其次,在消除城乡二元结构的时候,我们不能孤立的看待它,它和农业现代化、农业劳动生产率提高有紧密的联系,也与经济发展和社会发展是统一的。
在我国人口进入到负增长时代、老龄化程度越来越深之后,制约经济增长的主要因素是消费。但是考虑到巨大的城乡差距、人群之间的收入差距和基本公共服务差距,使得有一部分人没有能力消费,也没有消费意愿,因为他们有后顾之忧。
涨工资是缩小收入差距、促进消费、发展经济的主要方式,但是涨工资不是由政府决定,而是由市场根据劳动力供需状况所做出的。
从政府角度来看,政府在消除城乡二元结构能做的还是社会保障,因为人的生活分成两个部分:挣钱养家和基本公共服务。在不同的发展阶段,两部分的比重不一样。当国家发展水平低的时候,主要得靠自己养家糊口。但是在更高的发展水平时,基本公共服务是更主要的部分。所以,伴随社会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在国家治理中有一个需要填补的部分,就是在户籍制度改革的过程中,一方面提高基本公共服务的均衡性,另一方面是提高基本公共服务的绝对水平。这也是中国式福利国家建设的特殊路径。
建设中国式福利国家
《21世纪》:请你进一步谈一下,如何建设中国式福利国家?
蔡昉:我认为中国式福利国家建设的关键,是基本公共服务转向覆盖全民,城乡居民全部覆盖。同时覆盖全生命周期,即从幼有所育到老有所养的全过程。
中国式福利国家建设并不简单地等于高福利,在中国,这个制度建设的核心是实现基本公共服务的均衡化,消除城乡二元结构,不仅促进社会发展和经济发展,还有助于提高生育意愿。
福利国家建设的起源与人口增长有关。最早是由瑞典提出并行动。当时,瑞典的生育率降得较快,人口将出现负增长,他们预测到对国家的社会发展、经济发展都会造成巨大的挑战,所以便开始鼓励生育,随后从补贴生孩子到补贴抚养孩子,再到将就业等一系列公共服务供给纳入福利,一个整体的福利国家建设由此出现,从瑞典开始,蔓延到欧洲,再到美国,紧随其后就产生了婴儿潮。
所以福利国家建设对我国应对人口负增长也有积极意义。目前的一些鼓励生育措施不一定短期见效,但是,把相应的措施制度化,就把生育友好型社会建设与社会福利体系建设两个任务“毕其功于一役”了。
《21世纪》:目前我国出现人口负增长,农村的老龄化相对于城市更为严重,出现很多空心村和空巢家庭,你认为如何更好的应对农村老龄化?
蔡昉:关键还是需要户籍制度改革。因为没有解决户籍问题,家庭只能局部地迁移,作为城市非农产业最需要的年轻人往往是迁移的重要群体。但随着这些年轻人变老,在劳动力市场竞争力不强的时候,他们又选择回到农村,所以农村的老龄化就越来越严重。农村年轻人口少,也使农村变得没有活力,所以谈乡村振兴就很难落脚,所以归根结底户籍制度改革是乡村振兴的出发点,也是落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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