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像丘这样,在数学上拥有如此深刻、广博的洞察力。他是个极其强悍又雄心勃勃的解题能手,能从独特的角度理解数学问题。”美国布兰迪斯大学教授连文豪曾与丘成桐合作研究,是其相识30多年的老友。他告诉记者,丘成桐身上最令他印象深刻的一点,是其“卓绝的毅力”。“对于认定要做、且相信能做成的事,不达目标决不罢休,我很喜欢他的这一面。”
为中国培养数学英才,是丘成桐近年来的事业重心。其实几十年来,他一直致力于此,逐步在主流人才培养机制之外,搭建出一套数学领军人才选拔培养体系。他为此做了大量工作,担任国内多个科研机构的重要职位,但不收取一分钱薪酬,事实上,他经常要凭个人影响力为这项事业筹资“化缘”。
从成为大数学家,到培养大数学家,丘成桐笃信,中国能够在本土培养出一批世界一流的数学家,中国数学能够跻身国际前列,而数学的发展必将助力国家的科技自强。
去年4月,丘成桐全职回归之际,清华师生为他办了一场生日会。“想当年,应该是五十几年前了,我有一个很远的希望:成为一个大数学家。我希望你们和我当年一样,也有这样的希望。”丘成桐对经由他的选拔体系进入清华的年轻学子们说,“让我们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我以后在清华跟你们共进退。”
时代的风向越来越顺,丘成桐相信破题时刻也越来越近。
他拿《太史公自序》里的话勉励师友,也作自勉——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太史公说:“我父亲曾说:‘自周公死后,经过五百年有了孔子。孔子死后,至今也已有五百年了。有谁能继承圣明时代的事业,修正《易传》,续写《春秋》,探求《诗经》《尚书》《礼记》《乐经》的本原吗?’他的意思就在这里吧!他的意思就在这里吧!我怎么敢推辞呢!”)
“传世”
丘成桐在清华的办公室位于静斋二楼的走廊尽头。这座得名于《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的古朴小楼,始建于1932年,就在因朱自清散文而广为人知的“荷塘月色”东边。
办公室的门总是打开的,访客进进出出,入眼是堆满桌子的书籍、材料。桌子一角放着血压计,地上还有一组哑铃。可以想象,数学家每天在这间屋子里度过多少时光。
丘成桐在接受记者专访。新华每日电讯记者谢锐佳摄
丘成桐耐心地接受了专访。和人们刻板印象中某些“害羞而避世”的数学家不同,作为华人数学界的领袖人物、全球最具影响力的数学家之一,近年来,丘成桐花了大量时间与公众沟通。
他写了数本科普书、出版自传、办讲座、组织和参加与数学相关的活动,接受大大小小的采访,不厌其烦又直言不讳地回答被问了一遍又一遍的问题,多数涉及人才培养与数学教育。
“没办法。我想将中国的数学搞好,这需要打破很多现有规则,需要经费,也需要政府、学校等各方面的支持。我不出来,就没法把我的想法传递出去。”丘成桐说,他从不为采访提前准备发言,“我就直接讲我的看法,唯一要注意的是,有时我讲得太直接,但我讲的都是真实的话。”
“很多数学家比较害羞,不愿讲话。”丘成桐说,“但我14岁时父亲去世,你要谋生,要去外面找事做,要去打天下。你晓得你要自立,要靠自己完成要做的事情,轮不到你害羞。”
父亲丘镇英是哲学教授,小时候,丘成桐随他阅读中国文史典籍,练毛笔字,旁听父亲与学生的交流。“听父亲讲那些影响后世的希腊哲学家,让我希望自己也可以做出传世的学问。”
少年时代,丘成桐就已经开始向往创造于人类有益的不朽伟业。后来,他多次提及父亲在其所著《西洋哲学史》引言中引用的那句《文心雕龙》里的话:“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他也一直认同父亲所教导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
“我在数学上或有异于同侪的看法,大致上都可溯源于父亲的教导。”丘成桐写道,“父亲去世后,我想人生在世,终需要做一些不朽的事罢。”
去年11月,丘成桐将父亲所著的《丘镇英先生哲学史讲稿》在中国内地出版。当年,他从香港负笈美国追求数学事业,父亲的遗稿随他一路辗转。在丘成桐看来,父亲的哲学讲稿回到古代思想的源头,清楚勾勒出东西方哲学的走向,具有通盘、宏观的视角。哲学思维教会他提问,助力于他一流的数学研究。
“我觉得没有意义的东西是短暂的,没什么意思;有意义的东西是长久的。只要能做成长久的、有价值的事情,短暂的辛苦没有关系。”丘成桐说。
相较之下,他认为物质上的东西——吃穿住用,都不怎么紧要也没什么吸引力,他所追求的是比物质珍贵得多、也难得得多的东西,比如,在历史上亲手刻下指向永恒的深痕。
如果要在数学家丘成桐和教育家丘成桐身上,找到最重要的共同点,那大概正是这一点:他要缔造“传世”之业,这意味着,必须甘冒风险,不折不挠,挑战真正重要的难题,挑战那些“硬骨头”。
为配合摄影记者,丘成桐同意换件更挺括的衬衫,结果脱下要换的衬衫后,不知怎么拿错了,把刚换下的衣服又穿了回去。在身边工作人员的呼声和一片笑声里,数学家低头看看自己,也跟着笑起来,并迅速修正了这一小小失误。可以理解为什么不止一个人告诉我们,这位工作中风格强悍的数学大师在生活里十分可爱。
父亲的早逝是丘成桐一生的转折点。本就清贫的家庭更是陷入窘境,有亲戚劝丘成桐的母亲让子女退学去养鸭子,被母亲坚决拒绝。
丘成桐加倍努力地读书,同时,靠做家教帮补家用,但他丝毫没动摇过成为大数学家的念头。“我常常很奇怪,为什么很多年轻人会怀疑自己、对自己没信心。对我来讲,我从没问过自己行不行,从中学起,我就觉得只要是我想做的事,就总能做成。”
他读能找到的所有数学书,做书中所有习题,找各种感兴趣的问题尝试解答,为去另一所大学听一小时课,花两小时坐火车、乘船、转公交车……这种勤奋和对数学的热情,终生未变,后来他去了美国,还是会控制吃饭的时间,从早到晚泡在图书馆,会开三小时车去听一场学术演讲。
清华大学丘成桐数学科学中心的助理教授周杰,2008年赴哈佛跟随丘成桐读博,甫一入学,就被师兄传授了经验:从楼下可以看到三楼丘成桐办公室的窗户,如果导师屋里的灯还亮着,在楼下工作的同学们最好也先别下工。“他比我们还拼。早上就到办公室,基本每天都要晚上10点多才走,周末也要工作。”
尽管被视为“天才中的天才”,丘成桐本人并不相信天才之说。“我做东西很慢。”丘成桐说,“我从没觉得自己是天才。媒体有时会夸大数学家一些奇怪的方面,很多所谓的天才,最后并没做出了不起的工作。”
他认为数学家要做出成果,天赋只占成功要素的三成左右,更要紧的是持之以恒的漫长努力、耐心和对数学的兴趣。
“变法”
1979年,丘成桐应时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华罗庚的邀请,回国交流访问。到了北京,走出机舱,他俯下身去触摸地上的泥土。后来,丘成桐回忆:“我不是个大情大性的人,时时都会收摄心神,那次竟会有如此的举动,连自己也感到惊讶。”这一年,他30岁。
出生后未满周岁就随家人由汕头迁居香港,丘成桐对故土全无印象,但在父母的教导与自小吟诵的诗文里,他一直盼望着这一天。“我在香港长大,香港那时还是殖民地,回到祖国是我第一次真真正正站在中国人自己治理的土地上,有很不一样的感觉。”
当年给中学生做家教时,丘成桐接触过各式家庭。他见到有家长积极督促孩子学英文、学国外的东西,却对中文和中国文化说不学也罢,表现出一种看不起自己祖国的态度。青年时期赴美求学,他又在异国感受到华人所受的歧视。
首次回国之旅后,“我对一个人能发挥什么作用一筹莫展。但,我还是希望能竭力相助,哪怕是一丝一毫都好。只要大家共同努力,众志成城,也许有一天能有所成就,扭转乾坤。”丘成桐在自传中写道。
从此,他把推动中国数学的发展、提升中国在科学领域的声望视为自己科研之外的事业与使命。作为中国数学教育的观察者、批评者和建设者,他将同中国的数学事业一道,走过一条漫漫长路。
中国国家图书馆的研究馆员史建桥,从2014年起为“中国记忆”项目陆续采访了丘成桐52次。
“那时候丘成桐还在海外,不太容易采访到,但我给他写的邮件,当天很快就收到了回复。这么大的数学家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他是那种骨子里的平易近人。”史建桥说。
在她看来,“丘先生的眼里没有困难,很多看上去不可能的事,他都做着做着就做成了。从年轻时到现在,他一步一步解决了不同时期的当务之急。”
1979年后,丘成桐每年都要回国几个月。最初,他感觉自己能尽上一把力的就是利用休假时间多回国交流讲学,没过几年,他开始招收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希望帮助一些出色人才获得自己当年那种进入世界顶尖学府做研究的机会。
在与中国学生的多年接触中,丘成桐发现一个严重问题。“我问进了清华北大的学生,你对数学的什么最感兴趣?结果他们几乎无一例外讲的都是些高考题目,或者奥数题。”
他认为,当下的中学生们花整年整年时间只为准备中考、高考,很多人被改造成了考试机器,不读考试之外有价值的文献,看不到自主精神,问不出有趣的问题,失去了对数学的兴趣,而兴趣对一个想有所作为的数学家至关重要。如丘成桐所言,他所做的重要课题,每个都要花五年以上的时间,没有兴趣如何坚持?如何投入?如何屡败屡战而热诚如初?
为提升中学生对数学研究的兴趣,2008年,丘成桐设立“丘成桐中学数学奖”(“丘奖”,后发展为“丘成桐中学科学奖”)。不同于一般竞赛,参赛者可自行选择感兴趣的题目,以提交研究报告的形式参赛,让中学生也能体会一把做科研的滋味。
留意到中国大学生数学基本功的欠缺,两年后,他又发起“丘成桐大学生数学竞赛”(“丘赛”),全面考察参赛大学生的数学基础知识和技能。
为加强海内外华人数学家的联系,他还发起了世界华人数学家大会(ICCM),创办有“华人菲尔兹奖”之称、颁给45岁以下青年学者的ICCM数学奖。
为培养女性数学家,鼓励更多女生投入数学学习,前两年,他又发起了“丘成桐女子中学生数学竞赛”……
上世纪90年代至今,丘成桐在全国各地创办了八个数学研究中心,担任主任,培养人才,做了很多重要工作但从不领薪。
“坦白讲,为了让中国的数学能够快速发展,我免不了要批评现状,也免不了要得罪人。不拿钱的话,我可以更安静、更干净。”丘成桐说。
他多次公开批评对学术缺乏热情和操守,急功近利,仅仅为拿奖、赚钱、当院士而做学问的学者;批评学术界的“圈子文化”、利益争执和因此造成的科研损失;批评一些国内高校高薪聘请的西方知名学者,拿了钱,却不付出相应的时间和精力;批评不够公正的评审制度阻碍年轻学者的成长……
2009年,应清华大学邀请,时任哈佛大学数学系主任的丘成桐来到清华创办数学科学中心,并担任主任。在这里,他开展了更深入的创新教育实践。
丘成桐一直认为,题目既不能太难、又不能太容易,要耗费很多时间准备的高考,很不利于对顶尖人才的培养。少数特别有才华的学生,应该有更好的选择。
2020年底,清华大学推出“丘成桐数学科学领军人才培养计划”,每年遴选100个左右具有“突出数学潜质和特长,并有志于终身从事科学研究”的高中生和特别优秀的初三学生,无须高考,入学后直接接受为期八年的本硕博衔接培养。
次年春天,为保障该计划的顺利实施,清华大学“求真书院”成立,丘成桐出任院长。
“数学科学是所有科学的基础,没有强大的数学基础,就没有良好的科技。”丘成桐阐述发起计划的初心,“我这一辈子只有两个心愿,一个是成为大数学家,另外一个是提升祖国的数学。在国家的领导下,众志成城,我有信心完成这个愿景。”
从丘奖、丘赛到丘成桐数学科学领军人才培养计划和求真书院,丘成桐一直在尝试打破现有框架的桎梏,探索一条更有效的数学人才培养路径。
“我们现在做的事,都走在对的方向上。”丘成桐说,“但也有人想阻挠,不希望我们成功。很简单,历史上所有改革都会遇到困难,就像王安石变法。”
“您也是在‘变法’?”
“在学术界、教育界,可以这么讲。”
“水不到,渠不成”
在清华大学丘成桐数学科学中心的团队中间,流传着一个说法:找七个人跟着丘成桐,都不一定应付得了他的工作量和高要求。
“我早上要去游泳,游个一千米,游得不快,正好想想数学问题。然后到办公室,从早到晚都在做事。”丘成桐说。
他保持精力充沛的秘诀是:做自己喜欢之事。数学研究当然是他喜爱的,培养人才也是。“我很喜欢看到小孩子成长,所以越做越高兴。”
但也有不少他不喜欢却必须做的事情。比如,求真书院未来会有上千个学生,需要找块教育用地容身。为这块地,丘成桐花了两年工夫,不久前才终于租到。“有些事牵涉很多人事活动,并不容易。”丘成桐感叹。
不过,为有长期价值的事情付出短期的辛苦,是他可以忍受的。
丘成桐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我在美国50多年,训练了70多个博士。我想,在全世界有70多个博士的数学家大概也不多。回到中国来,我还是希望训练一批年轻人,我觉得这是很大的事。”
尽管日程忙碌,只要时间允许,周一晚上,他坚持为求真书院的学生讲一个半钟头的数学史。他认为一些中国数学家的研究方向太过狭窄,究其原因,是对数学的潮流和古今中外的发展不够了解。学习数学史,能够打开视野,同时,看到历史上伟大的数学家们是如何走出自己的路的。
几个首批通过“丘成桐数学科学领军人才培养计划”来到清华的大二学生说:“我们书院每个人都去丘先生家里吃过饭。”每一次,丘成桐会邀请大概10个学生来家中共进晚餐,逐个关心他们的学习和生活情况,问他们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需要他的帮助。
“丘先生还会办一些有趣的活动。比如,他非常看重我们问问题的能力,所以举办了一个‘Pi节挑战赛’,由我们本科生去给爱好数学的中学生出题,既让中学的同学们开阔眼界,增进学习趣味,也有助于书院的同学们了解如何才能问出更好的问题。”一个学生补充。
丘成桐还定期带着学生们游学,他们去安阳看甲骨文,去西安看兵马俑,去曲阜看孔庙……在路上切身感受各地风土人情和历史文化。游目骋怀之余,丘成桐设立“求真游目讲座”,让学生们走进各地中小学,每次由一位求真书院学生给孩子们做一场数学史讲座,既向公众科普数学知识,又锻炼学生的表达能力。讲座第一站选在遵义,丘成桐说,“表示这是我们的开始”。从去年7月设立,到今年5月,“游目讲座”已成功举办了九场。
“丘先生最高兴的时候,就是跟孩子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史建桥在跟踪拍摄中发现,“他会笑得特别灿烂、特别开心。和成年人在一起他就比较安静。”
为培养未来的领军数学家,丘成桐竭尽所能,向国内全职引进了菲尔兹奖得主考切尔·比尔卡尔等数位当今学界的顶尖学者,给求真书院的学生们授课,以大师培养大师。他认为大师带给学生的不仅是学问,还有宏观视野和思考问题的高度。求真书院要培养的是“有能力、有远见的通才,真正耐得苦,对学问真正有兴趣”,为此,他要给学生们匹配上一流的老师。
“这只能靠丘先生的影响力,换一个人很难做成。”周杰说。
作为授课教师,周杰觉得求真书院的大一学生已经能达到十年前清华数学系研究生的水平。“他们的数学基础和数学思维的成熟程度,都比我们那时候要好。”国内的数学教育进步显著,周杰说,十几年前他读书时,有些对科研很重要的数学基础性课程,全国没几个院校能开得出课,前沿课程上也有很大缺失。
时代在改变。44年前,丘成桐首次回国,有心培养数学人才,但很多事情还根本做不到。随着中国各方面条件的成熟,丘成桐说,从二十几年前起,有越来越多的人才开始愿意留在中国。近十年,特别是近五年,中国数学人才有了显著增加。
“我们现在才有机会做这些事。中国在改进,我做的事也根据改进的情形变化,水不到,渠不成。”丘成桐说。
“多言多动”
偶有闲暇,丘成桐爱读古文当作放松,间或也会创作诗词歌赋。
2020年,丘成桐牵头筹建的北京雁栖湖应用数学研究院揭牌,他在贺诗中写:“廉颇老矣丹心在,愿请长缨助战鏖。”
求真书院的院歌,歌词也出自丘成桐之手:“日出亮兮,陟步高岗,月出皎兮,好学毋荒。路遥遥,水泱泱,立德立言作栋梁。少相知,壮不忘,肩负使命耀上庠……”
他为清华大学2020届毕业生写赠语,说:“即今国家中兴之际,有能通哲学,绍文明,寻科学真谛,导技术先河,并穷究明理,止于至善,引领世界者乎?骊歌高奏,别筵在即,谨以一联为赠:寻自然乐趣,拓万古心胸。”
去年是首批“00后”大学生的毕业季,有媒体请丘成桐写寄语,他的寄语是:“多言、多动”。
这多少有点顽皮。想当年,丘成桐刚进初中,因为爱在课堂上说话,第一学期得到的老师评语就是“多言多动”,第二学期是“仍多言多动”,到了第三学期才“略有改进”。
写寄语时,丘成桐解释了他所提倡的“多言多动”:“多言是多作一些有意义的发言,多动是希望你们多参加一些能够增长智慧的活动。希望我们中国的学生都能够多言多动。”
前些天,丘成桐重读了1980年他在母校香港中文大学获颁荣誉博士学位时接受的采访。
访谈中,除了深入阐述数学之美和治学之道,他也提及了对中国数学人才培养的思考。“如果能够成功地培养年轻一代,中国在数学方面的发展前途无量。我们寄望于年轻一代。”“如果可以创造一个有利于数学发展的环境,排除外界干扰,我们的学生应该能够在三四年的时间内取得一些不错的成果。”“作为一个在海外生活的中国人,我真心希望中国能在数学方面取得巨大进步,如果我能帮上忙,我将尽我所能。”
丘成桐感叹:“重读四十三年前访问,历历如在目前,吾道一以贯之,其在斯乎?”
14岁立志成为大数学家,距今已过去60载,他依然为数学的真与美激动。那是他痴迷一生、流连忘返的世界。
“数学家盼望的不是万两黄金,也不是千年霸业。毕竟这些都会成为灰烬。我们追求的是永恒的真理,我们热爱的是理论和方程。它比黄金还要珍贵和真实,因为它是大自然表达自己的唯一方法;它比诗章还要华美动人,因为当真理赤祼祼呈现时,所有颂词都变得渺小;它可以富国强兵,因为它是所有应用科学的源泉;它可以安邦定国,因为它可以规划现代社会的经络。”在丘成桐为数学家写下的“文字肖像”里,人们能够透过这位杰出数学家的眼睛,读出他对数学最具体而炽烈的热爱。
丘成桐仍然有想要解决的数学问题,也仍在为此努力。“但我现在年纪大了,计算能力比不上从前了,计算需要有很长时间的集中力。”他坦然承认。
丘成桐的绝大部分精力如今都已被教育事业“占领”。在这个他同样抱持热情,耕耘了数十载的领域,为解决重要的大问题,他同样不折不挠,乐此不疲。
“未来,我们会有一批很好的学生完成学业,但我希望三四年后,他们中间就有人能够写成好的文章,完成重要工作,我希望至少能有十个学生做到。这是有可能的,我也拭目以待。希望十年后,能够看到在中国本土成长的第一个菲尔兹奖得主。”丘成桐说。
要达成目标并不容易。事实上,正如丘成桐所言,“完成任何重要而有意义的工作都很困难”。但在这位数学家身上,最不缺乏的,或许就是解决常人认为不可能解出的大问题所必需的能力、智慧、洞察力,以及非凡的耐心与勇气。
“我做数学时也是这样子,有意义的学问要做十年八年才能成功。所以我不怕中间有困难,就继续做最重要的事。”丘成桐说。
丘成桐(左一)和家人在一起。受访者供图
丘成桐先生答《新华每日电讯》读者问:“怎么教孩子学数学?”
5月8日
新华每日电讯微信公众号
通过采访数学家丘成桐的预告文章
征集读者们的问题
我们将采访数学家丘成桐,您愿参与吗?
如今,我们带着丘成桐教授的精彩回答
采访归来——
谈子女教育
《新华每日电讯》:我们此前在《新华每日电讯》公众号上向读者征集问题,收到不少子女教育方面的提问。比如,作为家长,如何启蒙和培养孩子对数学的兴趣?
丘成桐:对于小学生,要培养兴趣可以到处走走,去看看博物馆,听听数学历史,像几个数学大师阿基米德、欧几里得、毕达哥拉斯、牛顿、高斯等做过什么,听起来会很有趣,也不用懂多少数学,可以引起小孩子的兴趣。我记得我第一次感觉很奇怪的,是当年意大利数学家的“决斗”,争三次方程是谁先解出来,中间讲起来有很多有趣的事情,也很容易懂。小学生多学一点这些故事,对他以后会有很大的影响。
现在的问题是家长也好,老师也好,很多教育工作者常常规定学生照他们的方法去做,不照这个方法的话我就处罚你。这是很糟糕的事情。要让学生天马行空地想东西,同一个问题可能有几十个不同的方法来解决。不准小孩子用不同的方法解决,这是绝对不应当的事。
《新华每日电讯》:对您自己的两个孩子,您是怎么启迪他们对科学的兴趣的?
丘成桐:首先,我父亲跟我母亲在很穷困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要求我去学最赚钱的学问,这一点我真的很感谢,因为我学了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在中学时,最赚钱的是电子工程,但是我没有兴趣,觉得还是数学比较重要。
所以,对于我来讲,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是小孩子能够根据他自己的心去做学问,去成长。我的两个小孩成长的时候,我也是由他们自己决定自己的前途。
你看,我是做数学的,我两个小孩数学也不差,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们对数学没有真正的兴趣,反而对生物学兴趣很大,所以我就帮他去找生物方面的好的老师。我的大儿子后来就选择的这条路。
但是小孩子对某个东西有兴趣,也还要学习其他方面的知识。当时他们不太想学中文,我花了一年工夫,跟我太太带着他们去台湾学中文。一年后,他们学得很好,我们也很高兴。
要让小孩子能够有自己的想法,作为人要自立,能够站得起来。这对我两个小孩以后的成长很重要。
《新华每日电讯》:有家长发现,现在家庭条件更好了,但孩子反而不像上一代人那么努力,对什么东西都没有兴趣,应该怎么引导他们?
丘成桐:我想这有好几个原因。一是现在经济环境比较好了,小孩子没有忧患的心理。我从小有忧患感,我父亲去世后,我可能书都没办法念下去,如果我不用功、不去做事的话,我就完了,所以我很紧张,一定要做得好。
第二个,是整个中国的教育系统以考试为主,他们觉得考试考得好就是唯一的责任,其他东西根本不想。没有志向,要做什么事只要对自己好就行,也一点都不想去照顾其他人。我看过很多留学生就是这样的,这实在是很不幸的事情,我想整个中国教育系统要改变才行,对做人的态度,对社会的态度,对朋友的态度,对国家的态度。
谈人才培养
《新华每日电讯》:求真书院的工作是您现在花精力最多的,这里也是您经过几十年的教育实践,终于找到一块人才培养“试验田”。您对此有什么感受?
丘成桐:从前我每年都回中国,可能待一两个月、两三个月,但做的事不是很成功。为什么不成功?我最后发现很多学生到了读研究生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些不好的习惯。到大学以后,基本上本科生想的就是考试。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从中学开始培养,才能够改变他们的想法。
现在中国的学生差不多要用一年工夫准备中考,一年工夫准备高考,经过这两次考试,他心里边就以为做学问就是考试,对学问本身完全不了解。一定要打破这种局面。
4月我在上海,和25个初一的学生座谈,发现他们很愿意问问题,会问很多有趣的问题,跟高中毕业的学生完全不一样。高中毕业后,很多学生已经不大愿意问问题了。所以,我们这个项目早点做是有好处的。我看我们求真书院的学生就活泼很多,也有很多想法。
当然,好的学生进来,不培养也没有用。有的学校,好的学生进来就不培养了,然后送到国外。中国的国际学术地位还不是很高,送到国外也是一个办法。但是现在我们达到这种地步了,不应当把人才全部送出国培养。坦白讲,我们的师资并不比美国一流的大学差。
我以后的主要精力是培养清华这批最好的学生。我们成立求真书院差不多两年了,第一批学生有60多个,这些学生很好、很年轻,其中一些才14岁。现在求真书院的本科生,跟世界上任何大学的都比得上,不会比哈佛大学的差。在求真书院,学生各方面均衡发展,除了学数学,他们还要学物理,这是我们很特殊的一个做法。
谈数学和数学研究
《新华每日电讯》:您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数学产生兴趣的?
丘成桐:我对数学真正有兴趣,是从初二学平面几何开始。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是要懂得问问题,我很早就懂得问问题。
《新华每日电讯》:这是不是一种天赋?
丘成桐:不是天赋。我父亲是搞哲学的,要找出事情的起因,找出整个事情是怎么发展的是我很自然的反应,但是现在学生大都不做这样的事情,而是由老师问学生问题。
《新华每日电讯》:您认为“数学之美”体现在哪里?
丘成桐:牛顿用微积分,通过简单定律解释整个星球的运行,这不是很美的一个现象吗?数学家坐在家里,用铅笔可以写下天体运行的定律,这也是很美的一个现象。
《新华每日电讯》:您曾说,证明卡拉比猜想的过程中,发现自己走错方向的那段时间是最痛苦的,睡觉也睡不了,花了两周不眠不休地去研究。
丘成桐:也不能讲是最痛苦,可以讲是做学问最艰难的时候。事情是这样的,你还没做出来以前,你不晓得是对还是错,你会很彷徨,今天向前走还是向后走?当时很大的一个心理障碍是究竟是不是对的。我很有才华的朋友都以为是错的,刚开始我也认为是错的,但经过几个礼拜的争执,我想我是对的,我就有信心往前走,这是一个心理上很大的转机。你晓得是对的,你就直接往前冲,放心去冲,这种强烈的信心是一个精神支柱。
谈科学与人文
《新华每日电讯》:您身上兼具中国传统文化修养和现代科学精神,您对中国历史文化和文学的兴趣是怎么来的?
丘成桐:从我父亲那里来的。我父亲是个哲学家,他看东西看得很远,让我也培养出一种看问题比较宏观的视角,这是很多数学家做不到的。我对文化历史方面的兴趣,也是他激发起来的。
看看历史,大科学家都是在有文化修养的背景上产生的。你看文艺复兴后就开始产生数学家、产生科学家,就是因为有了很好的文化氛围、学术环境。
文学、科学本质是做同样的事。对大自然的种种变化,文学用文学的观点描述,科学用科学的角度描述,其实描述的是同一个事情。熟读文学的好处是,能够培养丰富的感情,这种感情会影响你对做学问的态度。
《新华每日电讯》:您年少时就非常喜欢读《史记》《红楼梦》等古典文史作品,直到现在,办公室的书架上面还放着《史记》,这些书您会一直反复看吗?您最近在读什么书?
丘成桐:我什么书都看。我每次看《史记》就停不下来,从小就喜欢这个。我喜欢看历史书,也看文学和其他杂书。文学上,我更喜欢唐宋以前的作品,比较古朴,我以为比较有原创性,比如《楚辞》。
记者手记:“没有天才,只有苦工”
当丘成桐先生说,他认为要成为一名优秀的数学家,天赋只占成功要素的30%时,我们在场70%的听众在心里悄悄投起反对票。
当丘成桐先生说,他认为自己并不是天才时,我们100%的听众在心里举手反对。
大概遇到过太多迷信“天才”的人,丘先生多年前便把他的意思解释得明明白白:“我的经验是,解决数学难题需要艰辛的努力,没有快捷方式可走,除非问题本身其实颇易。而另一方面,经过漫长时间的努力,终于完成了前人没有完成的工作,又或者没有人认为能成功的工作,那么这算不算是天才?还是个有成就的苦工?我不知道,花时间去想这些问题也没意思。”
这么一想,“天才”真是一个无聊的词语。它傲慢地掩盖那些更伟大与更本质的东西,轻薄地霸占属于“苦工”的赞歌。
我们问丘先生,想给年轻学子们什么建议。他简单地回答:“一定要努力。”按照丘先生的算法,“天才”如他,在成为大数学家的路上,也付出了数倍于其“天才”的努力。在丘先生的“我不是天才”背后,是一位大学者对人们,特别是对有志于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提醒。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在花了六年时间,经历艰辛、周折的求索,终于证明出卡拉比猜想后,丘先生说,他的心情就像这句宋词。如同独自走入暮春的园林,在只有一个人能进入的空间,感受心灵与自然的合二为一,如同飞行中的双燕。
他希望大家也能在自己的生活中感受到那种快乐,它属于愿意持之以恒付出努力的“苦工”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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